小雨好像是后半夜才開始下的,昨天晚上,我從山下回林場時還是繁星滿天呢。
母親一邊往桌子上端雞蛋羹一邊嘮叨著:"這個鬼天氣,好端端的一個清明節(jié),偏偏下起雨來,你們上山給你爸掃墓要帶上雨傘,別淋濕了。"
其實早就聽到母親和嫂子在外屋忙活,我硬是賴在通熱的火炕上不愿意起來,在城里睡了多年的床總是感覺沒有這火炕舒坦,巴不得再多躺一會兒。
"二弟,起來吧,蛋羹就要涼了,"我睡眼惺忪地睜開眼,哥哥不知什么時候進的屋,正在火炕邊上"吧嗒、吧嗒"地抽著煙。
哥哥從小就性格憨厚、篤實,不輕易言語,父母交代的事他從來都不打折扣。打小父親就看不上我,說我是"二滑屁",因了這個,我也沒少挨父親的巴掌。后來我到城里上班,母親的生活就由哥嫂照顧,街坊都說哥哥有福,一杠子都壓不出個響屁的老實人,竟找個賢惠老婆。這話我信。
吃過了早飯,哥哥已準備好了鐵鍬和鐮刀,我問母親:"媽,你也去嗎?"
母親邊做著手里的活兒邊說:"不去了,以后也不去了,你們已經(jīng)長大成人,這些事情由你們?nèi)プ霭伞T僬f你爸都走二十年了,我的淚窩子也早就干了。你們哥倆快去快回,你嫂子早上起來就殺了只雞,中午你們哥倆回來好好喝點。"
我應(yīng)了聲,和哥哥出門向東山梁走去。
東山梁并不遠,距林場只有幾百米,站在林場的場部就能看到山梁的墳地,小時那片墳地于我可謂神秘和恐怖。一次我和哥哥去那兒采豬食菜,一不經(jīng)意便找不見了哥哥,我喊破了嗓子,卻聽不到一點回聲。我已無心采菜,要緊的是找到哥哥,我在墳地中胡亂地闖著,頭皮發(fā)麻,汗毛倒豎,衣服被樹枝刮破,小腿也被劃得鮮血淋漓,當我找到哥哥時,已嚇得說不出話來。我對墳地的恐懼大概就是從那次開始的,如果有人說那里有金元寶,我也不會去找的。
如今我對那里已不再恐懼,反而有些親切,因為在那山梁的上面躺著我的一位親人,那就是我的父親。父親的身邊還躺著許多他的伙計們,他們和父親一樣,早些年從關(guān)里來到林場,死了之后又都埋在了一起。如果有一天哪位老人早上不再醒來,其他老人也并不悲哀,人死了也沒離開林場,只是東山梁上多一個土包而已,那山坡上有好多先走的老哥們給后到的做接應(yīng),死者也不會感到孤獨、寂寞。況且山坡距林場恁近,活人在林場放個屁死人那邊都能聽見,老人們拍拍已經(jīng)僵硬了的死者:去吧,去那邊給伙計們帶個好,哪天我們也會去找你們的。
毛毛細雨在山梁上扯著亮亮的銀線,山梁的空氣濕潤而清新。我和哥哥邊走邊聊著林場和家里的事,根本找不到一點"欲斷魂"的感覺。相反,我更喜歡這樣的雨天,整個山梁都籠罩在朦朧之中,不知是人間還是隔世,氤氳的雨氣讓人們恍惚、縹緲。
小路的兩邊豎著一塊塊石碑,那上面刻著死者的生卒年月。"哥哥,你看,那不是林場西頭的楊伯伯嗎?他故去也有三十多年了吧。"哥哥心情沉重地說:"差不多了,唉,可憐的楊大娘日子不好過呀。"
再往前走就是鄰居趙三伯的墳了,他老人家更慘,文革時和我父親一起被劃為四類分子,沒有熬到文革結(jié)束就郁郁而終。
父親要比趙三伯的命運好些,咋說他也熬到了平反昭雪。父親年輕時性格倔強,他的骨子里天生就缺少趨炎附勢的東西,加之一個不好的成分生硬地刻在了他的身上,故而大半生的蹇厄、困頓和縲紲就不足為奇了。但林場的人們都想念他,這些年來,健在的老人一走到我家門前,就想起我的父親,家里的自行車壞了,順路就邁進我家的院子,喊著:"老夏在家嗎?我的車子壞了。"
我們迎出來讓老人進屋坐坐,老人這才瞿然醒悟,背著手說:"哦,哦,沒甚事。"便走出了門。
有時早上出門,就能發(fā)現(xiàn)院里放著一把蔥,或者一兜菜之類的東西,母親每次拾起這些好心人送來的東西都要落淚。
父親在林場工作了三十多年,哪家有為難事他都會幫忙,林場的人都稔知他,在他們記憶的底版中我的父親永遠是一個好人,如果說我的身體里尚存些優(yōu)良的東西,都應(yīng)歸功于父親的血脈。
雨線撩著我和哥哥的發(fā)梢,似水似霧。腳下是剛剛讓雨水舔綠的小草,小徑彎曲而平整,前面不遠的樹下,父親的墓碑已清晰可見。
我倆來到墳前,勤快的哥哥麻利地用鐵鍬鏟除地上的草皮,我用鐮刀割著墳上面的雜草,邊割草邊想,人吶,就是這么回事,父親在陽間血汗了一輩子,到頭來還是煢煢于這蕞爾的一隅,山下的房子再小也比這墳包寬敞呀。
早些年,我家的房子確實窄小得可憐,一鋪火炕上躺著父母和我們姐弟四個,雖然擠了些,但整個屋子都充滿了生氣。到了冬天,天黑得很早,屋外刮著"大煙炮",全家人只能蝸居在逼仄的屋子里。母親盤腿坐在炕上納著鞋底,父親抽著旱煙,美美地看著我們哥幾個在炕桌旁寫作業(yè),溫馨添滿了整個小屋。
那破舊的小屋是我靈魂的所在,他陪伴我走過了少年和青年,如今,我無論走到哪里,懷里都揣著那溫暖的小屋。
父親去世那年才五十八歲。他走后的兩年里,母親整日淚水洗面,去地里做活的工夫,也要偷偷去山梁上哭一場。于父親,享福只是一個過客,他還未來得及品味一下便撒手人寰。他的辭世我們家人都始料未及,大面積的腦出血使父親昏睡不醒,七個小時后就咽了氣,被人抬到到這山梁上睡起大覺,一睡就是二十多年,那五十八歲的沒有血色的面容在我記憶的底版中永久定格。
父親和山梁躺著的其他老人一樣,搭乘著時光的流速,在林場草草地完成了一個卑微的生命輪回,便遁到山梁陰暗的土包里,享起清福。
我佇立在墳前,傾聽著周遭的聲音,隱隱約約,我聽到父親的咳嗽聲,接著是開門、關(guān)門的動靜。我看到了,看到父親披著一件他生前常披的舊雨衣,背著手,在已被我和哥哥清掃干凈的院子里踱著步,他不時地抬頭向門口望望,顯然已看見了我們,但他一句話也沒跟我們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