浪潮滾滾朝著一個方向,但總有人照著自己的節(jié)奏來活。
眾生前行,而我偏要往后退步。
退到最自我的生活,留給自己一顆最笨拙的心。
我
半生之中,常感到孤獨。而生命的慰藉,常常以我始料未及的方式出現(xiàn)。
這些年我總在北京跑。一年又一年,以前那個還能夠伸手觸摸的城市,現(xiàn)在變成了高不可攀的所在。時間改變了一切。
我去參加筆會。去給大學做講座。
我去領文學貢獻獎。去出席星光大賞。
我去給小學的孩子們做講座。去出版社跟編輯們談合作。
正式密集的工作之外,偶爾才能和老友聚會。
昔日校園同窗,老友是校報的記者,也是我的學妹。我談文學,她談新聞,她向往偉大的無冕之王,我好奇文學的終極意義。我們居然也能聊到一起。
蘇東坡說,人生到處知何似,應似飛鴻踏雪泥。歲月匆匆,多年以后再相見,我們都已年過三十,青春不再。
她一直做著記者工作,朋友圈里轉發(fā)的那些重大新聞報道,我常常看到她的署名。她始終一個人獨來獨往。
而我一直在寫作,寫那些涓滴意念,寫那些山間不為人知的草木,還有人世不為人注意的平凡人。我早已經(jīng)辭職,作息時間跟平常人相反。萬籟俱寂的時候,我才清醒寫作。白晝喧囂,人們去上班,我則蒙頭大睡。
我們并沒有太多的聯(lián)系,也沒有經(jīng)常噓寒問暖,除非工作需要,從來不打電話。其實有朋友問過,該不會是什么紅顏知己的關系吧?
我就“噢”了一聲,心中有一絲嘲笑。
準確說,我跟老友,是一種同類之間的賞識,是惺惺相惜,是她還未開口,而我早已懂得。
坦白講,我有很多的作家同行。但我并不認為很多人配得上“相與細論文”。這跟名氣沒關系,跟金錢地位也沒關系。
只跟一個人眼睛里的光有關系。
理想
我總是默默觀察很多人的眼睛。因為當一個人談起一件事情,而這件事情又恰恰是他骨子里最喜歡的時,他的眸子里,必定有光。
談到人生的理想時,老友眼里,仍然有光。
這光很珍貴。大地充滿灰塵,走著走著,很多人的眼睛里,陰云密布,落滿塵埃,忘了自己來時的誓言心志。
一個人如果不曾真心喜歡一件偉大的事業(yè),不曾相信自己追求的道路,那就真等于白活一場。
那一次探望她,時值冬天,整個北京城格外清寂,我在做完一場小學的講座之后,心中百無聊賴。突然冒出一個念頭,不如去拜會一下老友,看看她到底過得怎么樣?
這么一個專門做社會調查報道、捍衛(wèi)道義和公正的女性記者,我對她的日常生活,其實是有一點好奇的。
于是我穿過所住酒店門前的馬路,沿著五道口,一直走到清華園。
經(jīng)過那些熱氣騰騰的餐廳,我這才想起來,登門拜訪,出于最基本的禮儀,總不能空著手呀。我買了一份烤雞,當作伴手禮。她說別帶吃的去,她不肯吃宵夜,畢竟是女生,放不下減肥大業(yè)。
我偏要試試她的定力。
她開門迎接我。
她
早就聽說了,在北京租房貴。聽到她說跟兩個女孩子一起合租,那么狹小的面積,她這個單間就要3000多元,我忍不住嘆息了一下:“北京就是這樣的,不易居,寸土寸金?!?/p>
等我回過神來,放下烤雞,坐到她臥室里的一張椅子上,環(huán)顧四周,整個人驚呆了。
這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奇妙的“目睹”。
整個臥室最多十平方米,矗立著密密麻麻的書。她就坐在書堆里,像一個皇帝坐在龍椅上。
我必須非常小心,以保持自己轉身的幅度不超過五厘米,否則肯定會撞到那些書,掉下來砸到我。我張了張嘴巴,欲言又止。
她馬上說: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,你放心,不會倒下來的。你肯定想起那條新聞,香港有個開書店的人,被自己書店里的書砸死了,過了好多天才被人發(fā)現(xiàn)。再說了,我覺得就算被書砸死,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。”
老友
老友還是那個老友,一點兒也沒變,對她來說,讀書大過天。
她的語速飛快,非常有記者的職業(yè)特色。我被她逗得哈哈大笑,差一點笑出眼淚。
因為,在她言之鑿鑿地說被書砸死也是一種幸福的同時,身邊居然有一只標準的實木浴缸。
我從來沒有見過,有人在自己的臥室里,放下一只浴缸,而且是在無比緊湊堆滿上千本書的臥室。
我發(fā)自內心地贊嘆:“輝哥,你太牛了?!?/p>
她笑著嚷嚷:“我就是想在家里,舒舒服服地一邊泡澡,一邊看書。有什么問題嗎?我就喜歡看書?!?/p>
接下來我跟她交換了角色,我像個記者一樣向她各種提問:
請問入水口出水口問題是怎么解決的?
請問你要是出國留學,這個大浴缸打算怎么處理?
請問你該不會當二手物品賣掉吧?
在我一個接一個好奇的疑問之下,她啞然失笑,開始吃我?guī)淼目倦u。
書癡
她說:“我走的時候,這些書,原封不動都要帶走,都是我的心肝寶貝。”
她說:“讀書最開心。快給我介紹下你最近幾年讀的好書!”
時至今日,有多少人如此用心讀書?不知道為什么,我忽然被她感動了。
別來已久,不問功名利祿,但問讀了什么好書,我這個寫書人,甚至也被她鼓舞了。
明明是北京的老小區(qū),明明是陋室,明明書多得快要無立足之地,她一定要按自己最舒服的方式,做自己最喜歡的事,享受讀書。所以,會把浴缸擺在臥室里。
這世上總有一些看起來很迂腐的人,內心有著靈透的光。他們做著一些呆呆笨笨的行為,卻透著一股莊重肅穆的歡樂。對待自己的精神生活,那么認真,一絲不茍。
她就坐在書山之中,浴缸之旁,給我泡茶。用她最好的杯子,她的藝術家朋友親手燒制的瓷器,待客奉茶。
我們
曾經(jīng)有人問我,如何做到出版那么多書,怎么能那么勤奮地寫作。
因為我喜歡寫啊。出太陽的晴天,喜歡寫。下雨的陰天,喜歡寫。聽音樂的時候,被一段旋律觸動,很想寫。即便是啃零食的時候,手指頭也還在敲著鍵盤。
有很高的稿費,喜歡寫。一分錢稿費都沒有的時候,還是想寫。
快樂的時候,我想記錄下來。哀傷的時刻,除了寫作,我還能做什么?于是繼續(xù)寫。
有一次,有報紙專訪,問我如何看待生命的盡頭這個命題。我想了想,告訴記者,我希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,我還在寫作,然后頭一低,跟世界無聲地道別。
我的老友,就這么有個性:被書砸死,也當作一種幸福。臥室再小,書再多,也要擺一只浴缸。
與她告辭,滿街風很大,吹得我的衣服籟籟作響。天寒地凍,我心中卻倍感欣慰。
我喜歡她這種不屈不撓的頑固,浪潮滾滾朝著一個方向,但總有人照著自己的節(jié)奏來活。
眾生前行,而我偏要往后退。退到最自我的生活,留給自己一顆最笨拙的心。
沿途后退,發(fā)現(xiàn)還有老友這樣的同類,我當然不會寂寞。
結束語:把浴缸擺在臥室里的人如少年一般眼里有光
作者:沈嘉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