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有一老，如有一寶。過去，一家人圍著老人轉(zhuǎn)，現(xiàn)在，全家人圍著孩子轉(zhuǎn)；過去，一句“上有老，下有小”，一種幸福滿滿的感覺，贏得別人羨慕的目光，現(xiàn)在，一句“上有老，下有小”，卻成了生活的羈絆，肩上的重?fù)?dān)。過去與現(xiàn)在，誰都在這條道路上，負(fù)重前行，但前后的感覺不同了。對于現(xiàn)在的這種心態(tài)，我不知何時出現(xiàn)的，也無力改變，只能通過對太姥姥的印象，找回過去那種感覺與心態(tài)。
太姥姥
太姥姥，我母親的奶奶，姥爺?shù)哪赣H，姥姥的婆婆，我的太姥姥。那時，我是最幸福的，有個太姥姥可以叫著，簡單的三個字，對于很多人來說，很少有這樣的機(jī)會。每當(dāng)太姥姥牽著我的小手，走在胡同里，不論擔(dān)著挑子吆喝的小販，還是急急忙忙的行路人，都會背靠著墻，讓我們先過。熟悉的人會笑著向我們說聲“老太太，吉祥啊！”陌生人也會投來羨慕的目光，并贊嘆的說聲“這個老太太真高壽啊！”。對熟悉的人，太姥姥會同樣笑著回聲“大伙兒都吉祥啊！”對陌生人，老太太也會送去笑意的眼神。那時，太姥姥九十九了，我才八歲，足足隔了九十一歲。九十一年，相隔幾代，本應(yīng)格格不入，但我和太姥姥卻沒有一點(diǎn)隔閡，有的是彼此越走越近的兩顆“心”。我是少年少心，太姥姥是老年少心，時光流逝，歲月相隔，心卻沒有任何隔閡。太姥姥總是那樣笑對生活，笑對人生，似乎九十多年來，沒有受過苦，沒有遭過罪。
民國賣東西的女小販
然而，太姥姥三十多歲時，就守了寡，一人撫養(yǎng)著三個兒子。一個女人，獨(dú)自養(yǎng)活三個兒子，不需多說，也知那樣的歲月，必定不好過。但就是這樣，太姥姥熬過來了，吃過的苦，不再說，遭受的罪，無需多言。因?yàn)?，熬過來就是福。太姥姥是怎么熬過來的，她從來不說，從來不講，但從她晚年的生活中可以略知一二。每當(dāng)，我剛拿起一把棗兒要吃時，太姥姥會眼疾嘴快地對我說：“丫兒，吃完棗兒，那棗核給我擱在爐臺上啊，別仍得滿地都是，又黏腳，又浪費(fèi)?！睕]等我說什么，太姥姥又笑著對我說：“丫兒，我告訴你，這棗核油性大，擱爐臺上烤著，比洋火好用(當(dāng)時不稱火柴，而叫洋火），點(diǎn)著了忽一下就一陣油，能把劈柴引著火?！本瓦B我剝一把花生，太姥姥也會說：“丫兒，那花生皮也別亂扔，擱在那，我和劈柴摻和著用。”一個女人要養(yǎng)活三個兒子，節(jié)儉已經(jīng)深入她的骨子，刻進(jìn)她的心里。即使她不提過去的歲月，但晚年一句話一個舉動都能無意間讓人聯(lián)想到她的過去。 傳統(tǒng)的習(xí)慣是生活日積月累的體現(xiàn)，而習(xí)慣背后對生活的那種心態(tài)更值得每個人回味。
小女孩
好的習(xí)慣在生活中養(yǎng)成，又讓生活變得更加有序，更加精致。忙不是拋棄習(xí)慣的借口，一切取決于心態(tài)。九十九歲的太姥姥一直保持著屋子干干凈凈，不會讓角落里的一張小紙片停留片刻，桌子、凳子、條案、八仙桌，始終锃光發(fā)亮。俗話說“三歲看大，七歲看老?！边@是一種預(yù)測，相反，由老年時的表現(xiàn)回溯年輕時的行為，更讓人多了幾分肯定。我相信，太姥姥這種對生活的態(tài)度，自從形成，一直未變。幾間屋子，一時干凈，幾張桌子，一時發(fā)亮，并不難，難得是幾十年如一日的干干凈凈。
干凈的條案
人如果把人生看淡，笑著面對，生命真的會被歲月拉長。從記事起，太姥姥的屋里就放著一口特大的棺材，而太姥姥叫它大房子。每當(dāng)我去太姥姥那里，太姥姥時常神氣地喊著我：“走，丫兒，去看看我的大房子，寬敞著呢?！蔽覀冃蕾p了所謂的“大房子”后，太姥姥還會自信地問我：“丫兒，寬敞不寬敞”。實(shí)話說，直到現(xiàn)在，我也沒見過那樣大的棺材，何況對于當(dāng)時僅有八歲的我。我自然回道：“真寬敞?！碧牙炎兊酶痈吲d，真的好似現(xiàn)在買了一座大房子那樣高興。人老了，一口像樣的棺材，可能是最大的滿足，這就是那時老人普遍的心態(tài)。
民國做棺材
對這座“大房子”評價了一番后，太姥姥又笑著對我說：“，寬敞著，咱娘倆上里面睡覺去?！蔽译m然小，但我知道棺材是裝什么的。我會咧著嘴回道：“太姥姥，我不敢?！钡牙巡]有罷休，一邊笑著，一邊說道：“怕什么啊！走，進(jìn)去”。我真的進(jìn)去了，和太姥姥并排躺在里面，很寬敞。從此，我和太姥姥時常光顧她的這所“大房子”。由于棺材太高太大，外面放著三四個木頭的臺階，同樣里面也有，太姥姥拄著拐杖，從外面的木頭臺階，一階階地走上去，然后一邁腿，踩在里面木頭臺階的上面，再一階階地下去，進(jìn)入棺材，我則在后面靈活地踩著上去，踩著進(jìn)入。棺材里面鋪著席，并放著一個壽星老兒一樣的不倒翁，老人說棺不能空，空棺不吉。我問過太姥姥，“干嘛要那么寬敞的房子。”太姥姥回答的干脆“我在陽間就喜歡住大房子，我到陰間也要住大房子，有東西沒東西無所謂，就是要寬敞、豁亮、干凈。”太姥姥七十歲時，就讓姥爺兄弟仨為她預(yù)備下了這所“大房子”。沒想到，這也成了哥仨的累贅，每年都要把“大房子”搬到院子中放風(fēng)，并漆上一層漆，就這樣又是幾十年不斷。老人早已看淡了物質(zhì)生活，但唯一的要求是在陰陽間都有個寬敞的容身之所，干干凈凈地來，干干凈凈地走。
壽星老不倒翁
太姥姥信佛，不僅家中單有一間佛堂，有佛龕，可以燒香拜佛，更是每年堅持去朝陽門外的東岳廟燒香拜佛。然而，每次我要去，太姥姥都不帶我。每當(dāng)我說太姥姥我也跟您一起去逛東岳廟。太姥姥總會說“小孩不讓去，要過了十八歲，出了門子，才能行，不到歲數(shù)，到那兒閻王一見，就會把你留下?！庇幸淮?，我問了鄰居家的一個小男孩，他是否去過東岳廟，沒想到，那個小男孩的家里也是不讓他去。那時候，似乎凡有小孩的，家里人都不讓去東岳廟。然而，很多在胡同里的小廟，卻可以讓小孩去，至今我也不知道是何原因。然而，太姥姥九十九歲之后，姥爺也勸她不要再去了。那時說，歲數(shù)大，高齡的老人，最好不要去，說這些老人是閻王爺、判官給落下的，去了可能會被發(fā)現(xiàn)，回不來了。所以姥爺經(jīng)常勸太姥姥不要再去了，他可以代替她去，但太姥姥始終每年堅持到了時間就去，風(fēng)雨無阻。太姥姥什么時候開始信佛，為何如此虔誠，也只有她自己知道。每當(dāng)我陪著太姥姥去胡同口的小廟里燒香拜佛后，總會問她在菩薩和老佛爺面前說了什么，而她總會說：“我呀，沒地方去了，就跟菩薩和老佛爺說，叫他們趕緊把我叫走，沒說別的?！币灾劣冢两裎也恢牙衙看螣惆莘鹪S的什么愿?？磥?，老人也有自己不能說的秘密。
現(xiàn)在北京東岳廟
太姥姥的秘密到底有多少，除了她誰也不知道。太姥姥九十九歲之后，就再也不向外人透漏自己的真實(shí)年齡。每當(dāng)人家見到她，說道“喲，老壽星，您高壽??！”太姥姥都會笑著回道：“我還小哪，九十九?！本瓦@樣，九十九，太姥姥說了一年又一年，最后，我也不知她說了幾年。甚至我在懷疑，我八歲時，她九十九歲，是否，我六歲，七歲時，她也早已九十九了。我曾好奇地問過母親，“我怎么過一年您就說我長了一歲，說我長一歲，是個大姑娘啦，可我太姥姥怎么老是九十九??？怎么老不說一百歲。也不知她從哪年開始九十九，更不知說了多少年的九十九?！弊罱K，母親也沒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。太姥姥的年齡似乎成了一個謎，過了一年又一年的九十九。
民國老人逛廟會
太姥姥最后一次去東岳廟，姥爺哥仨全部出動了。兩個兒子左右各一個攙扶著太姥姥，一個兒子前面給人家作揖，讓別人給老母親閃條道過去。逛廟會的人看到太姥姥都圍了過來，贊嘆道：“哎呦，這老壽星，還逛東岳廟呢?！边@次，太姥姥從東岳廟回來就死了，后來姥爺給我說：“你太姥不聽話，還是讓閻王看見了，給收走了。”當(dāng)然，我認(rèn)為太姥姥活了一百多歲，已經(jīng)是超過常人的大福報了。
太姥姥把早年的苦溶化在晚年的樂之中，始終笑著面對生活，面對人生。她沒有過多的奢求，也沒有過多的留戀，保持一顆返老還童的心，把生活看淡，沒留下任何遺憾。